那些日子總以單調的形式進行著,我只能遵循著高中的課本和課表過日子。
在男女分座的教堂裡,周日下午的禱告會總是用一種拉長、揚起的音調「喔,主啊,我們感謝你!我們讚美你!」開始,由固定的人物、固定的順序,甚至連禱告的內容都類似。幾位老伯伯輪流站起來禱告,敬虔、保守,女性只能聽,以及在逗點、句號、驚嘆號、吞口水的間隔低聲說「阿們」。此起彼落的「阿們」像潮水一樣,形成一種一波又一波的力量。
幽默爽颯的唐媽媽 (唐蘇韻華)
會前或會後,或沒有任何聚會進行的時間,在會堂邊的長廊,我遇見她們——其中一個是唐媽媽。她是個精力充沛的人,她進進出出,步伐矯健。短小身材,皺紋的臉上永遠掛著笑,她愛護晚輩。而我是離家讀書,去教會取暖的年輕人,我們相遇總是說笑。有一次,她說:「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就會走了。」我很驚嚇:「唐媽媽,你看起來很健康,怎麼這麼說呢?」她表演了兩下誇張地用力呼吸的動作:「你不知道我有嚴重的氣喘,只要一口氣喘不上來,就立刻走了。」
我不相信。那些年我還沒聽過「氣管擴張劑」。我想像著她大口喘氣,然後就能自然繼續呼吸下去。在我的認知裡,呼吸永遠是一件自然的事,不會有差錯,尤其是活力充沛的唐媽媽。
活得興味盎然的唐媽媽,說起任何事都熱鬧幽默,她有少見的靈活觀察力,和人際關係的廣度,卻用輕鬆和果斷的態度,像說著老朋友的趣事一樣說著自己的死亡。幾年之後,我那牽牽扯扯、遲疑凝滯的心靈不得不被唐媽媽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英雄氣慨給震動了。
真心善意的彭媽媽 (彭劉雅英)
另一個是彭媽媽。頂著一頭捲曲短髮的她像個孩子一樣的開心表情,逛街後提著戰利品、搭計程車來教會,我提醒她錢省著點花,她說,老公、兒子都給她錢啊,口袋裡有很多錢啊,幹嘛不花啊。她打扮自己也像個孩子一樣,綠色的襪子、粉紅色的蛋糕裙,問我好不好看?笑著露出歪掉、缺了角的大門牙。
在那些考試壓力鋪天蓋地而來的日子裡,生活中有了彭媽媽,上帝似乎不斷的在告訴我,要率性找開心、要當自己的主人。彭媽媽說的永遠是真心話,沒有遮掩矯飾。不管別人怎麼告訴我,彭媽媽病了,腦袋不清楚,我卻總覺得,她很清楚地在表達自己,因為有時候她也會正色地說一些鼓勵的話,她的禱告、對信仰的敬虔、對兒女的牽掛、對人的善意,都沒有因為腦袋不清楚就扭曲了。我想,如果她是用她的方式找到一個與傷痛和諧相處的方式,我尊敬她。
那噴香的大鍋飯
我參加青年團契。團契主席彭懷真是個面色白皙、薄唇的大學生,以他的身高,我跟他說話得要抬著頭才行,而他身邊永遠緊跟著一個十分輕薄短小、再小就要看不見的女朋友。在台上領唱時,他總能挑出大家不熟、卻又好聽極了的歌。他的眼睛好像總泛著一層薄薄的淚,反射著光。他微微前傾著上身,用磁性的聲音、溫和堅定的語調,懇切誠摯地邀請大家一起謙卑俯伏在上帝面前。我不能不感動,不能不跟著安靜下來,追尋上帝的蹤影。
但是,一旦唱完了詩歌,開始講員的長篇大論,我的心很快就被一連串的疑問脹滿了,真的嗎?上帝聆聽每一個禱告?真的嗎?真理只有一個?世界如此之大,我要這麼年輕就告訴自己,答案已經確立了嗎?有時,我的疑惑壓得我呼吸困難。
教會比鄰植物園,我有時去植物園散步,有時沿著一長排紅磚牆離開教會。人行道上總有人拉胡琴,昏暗的路燈下悽悽切切訴說不完的心聲,卻沒有人停下腳步,彷彿琴音不存在似的,我聽著十分心驚。
牆外給我那樣飄忽的不確定感,牆內卻是另一番風景。
週日中午總有大鍋飯,像小時候的澡盆那樣一大鍋,由管會堂的陳伯伯煮好、捧出來,裡面有高麗菜、蛋花、碎肉燴著飯粒,有時候加貢丸,冒著熱氣與甜香。另一個瀝水的大盆,裡面裝著大鐵碗和筷子,我們挨次自己裝盛,捧著吃,吃完再裝第二碗,直到鍋子見底。有幾次保羅哥哥 (呂允智) 下廚,端出一大盤金黃色蓬鬆的炒蛋,有時候某個老媽媽送來切豬頭皮或滷味,那些默默加進來的愛心我從不知道是誰買的?只知道伸筷子的動作得快一點,很快就會沒有了。
我從不知自己吃了多少人的愛心,日後團契老友相聚,我忽然想起來那樣的大鍋飯,我們的重聚都有精緻的盤菜、圓桌與服務,但我最希望重溫那大鍋飯的滋味。
如果還能重新品味,那些年我們邊吃飯邊「毒舌」、說笑話,雖說有些不敬虔的樣子,但卻是只有當時那些人才能那樣說話。我還記得保哥被蚊子叮,我們幫蚊子唱謝飯歌:「感謝保哥所留保血」。保哥身形寬廣,我就說他的路徑都「滴下脂油」。
快樂育人的彭姊 (彭淑蓉)
星期日傍晚,越來越低的低氣壓讓灰濛濛的天空幾乎要壓在圍牆上了,牆邊的人行道上,行人的腳步匆匆,大家都往回家的路上走。天空越來越暗了,路燈亮了起來。
我是個鄉下孩子,第一次出遠門,從陽光普照的鄉下到了陰冷的北部,那是一段孤單、緊張和適應不良的歲月,就讀名校的我不僅沒有頭上的光環,更像是一隻逃不掉的籠中鳥。聽不懂的數學英文、背不完的課文、永遠跟不上的進度……課業壓力如厚重的鉛塊每天壓在我心上,十五歲懵懂的我,日子在迷陣中迴繞。鐵路票很貴,路程遙遠,我每學期才回一次家。
周末我都在教會,有一陣子,我平日放學後也騎腳踏車去教會,從長安東路騎到南海路,心中覺得好遠,卻不顧一切的去了。我在與同學合租的宿舍裡讀不下書,常常盯著書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心中的苦處有口難言。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沒有獨處的空間,我是無法清醒思考的,可憐當年我不瞭解自己,連如何適應環境都不知道。因此周日黃昏,我留在教會,苦悶中,好像只要一踏進教會,我這隻籠中鳥能在教會振一振翅膀,雀躍起來。
彭姊是我的輔導,因小兒麻痺症而腿部萎縮、行動不便的她,活像個彈簧般能帶動氣氛,個性風趣幽默,身邊常常伴隨著笑聲。彭姊擅長彈鋼琴,我喜歡站在鋼琴邊,聽那鋼弦的共鳴和殘響,那聲音撩撥著我的靈魂,帶我去看現實以外的美麗。我喜歡看彭姊的手快速的在鋼琴上跳舞,在長音或休止符的時候,她便調皮又自由地在整排琴鍵爬上爬下,我著迷得要醉了。「爬音」真好聽!蓉姊笑了,是「琶音」。
除了參加詩班,我最喜歡隨興而起的幾個人圍著鋼琴唱歌。我們唱過很多歌,其中一首「讚慕美地」,整首都是琶音。我唱到會背了,旋律在我腦中反覆。當時我們所感知的「美地」朦朧而遙遠,我們激情而雄壯地唱著這首歌,渾然不覺這首歌是有關生死!那些歌彷彿是我收藏的秘密,一個放在心底迴盪的跫音。
其實我離開了教堂就苦著臉,大部分時間並不快樂,學校是個監獄,連信仰之路都崎嶇難行,聖經令人啟疑,為何聖經把真理說得如此絕對?我內心嗆辣的對上帝說:「我還年輕,但我會繼續探索,萬一哪天我發現別的宗教、別的神才是真理,對不起,到時候我要跟祢說再見!」幸好有這些美麗的詩歌,彷彿是一條線,將我與上帝牽繫住了,讓我能繼續走下去一條細細的路徑。
等我長出了許多白髮時,得知彭姊生病了,我們通過一次很長的電話,此刻的蓉姊似乎是孤單的踏在最後一哩路上,她正在積極的接受治療,但令我驚訝的是她預備離世的坦然。一個病弱的人,以一種充滿盼望的態度,仔細地照顧自己,順從地配合醫療,做所有能做的事,同時也馴服於所有不能控制的結果。在病痛中蓉姊沒有哀嘆、沒有懷疑,沒有求主施行奇蹟,沒有誇張信心的功效,她徜徉在「夠用的恩典」中坦然面對死亡。
我參加了彭姊的追思禮拜,才知道她離開南海路之後繼續照顧、培育過很多人,她給予很多人溫暖、支持、寬容和很多的歡笑,讓每個生命有個新起點。
再見陳華星
我們暱稱他為「校長」,是我很難忘的傳道人,他好幽默,四十多年前我們一群年輕人都跟他沒大沒小。只是,當年我不知他為何突然離開,到哪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去了?我很不能理解。直到今年我去了一趟馬祖,在馬祖衛理堂翻看一本新堂落成紀念特刊時,赫然發現,原來,他到了馬祖衛理堂!在那個艱困的年代,離島傳道人流動率很高,但「校長」卻長期留在馬祖,為馬祖教會立下很重要的基礎。
這麼多年後我終於懂了,當年「校長」選擇離開我們,是有上帝的感動和託付,他捨棄舒適圈,去了更需要他的地方!
至此,那些重複發生的老掉牙故事,我年輕時亟欲顛覆的東西,像是一首又一首童謠,反而發出一種讓人安心的氣味。多年以後,我有機會再聽那些老伯伯重複的禱詞,我心中不再批判、糾結。那些單純的形式,有著謙卑的內涵。透過老是重複的禱詞、看似毫無情感流動的禱告內容,我嗅到裡頭藏有許多我不知道的祕密。當年華老去,他們曾經歷過的輾轉曲折,全都暗藏玄機,上帝以祂的浩瀚恩典,厚厚遮蓋這一切。
很高興,那些「阿們」聲依舊。
「讚慕美地」的歌詞唱著:「有一地比日中更光彩,雖遙遠我因信望得見;我天父在那地常等待,早為我備安宅於裡面。」
聖徒都歡聚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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